第五十六章 瓜瓞之喜

    自上次御园校射、武英殿例讲之后，理王很得皇上喜爱，连日夸奖，又下赐许多宝物和书籍。一看理王得势了，王妃陈氏一家和琴袖一家脖子也伸长了些，走路还生风。
    如今哪个人不在萧表之前，萧老爷长萧老爷短地叫着，户部里的官儿们常常来巴结，萧表之一家头一回尝到什么叫门庭若市。
    琴袖担心父亲一下子上天，有些冲昏了脑袋，急忙去信告诫不要做贪赃枉法的事，萧表之也急忙回了，自称绝不藏污纳垢，也不轻易收人好处。
    琴袖还不放心，也敦促母亲多多看住父亲，他这人一朝得志，恐怕犯错，谭氏回信答应下来琴袖才稍稍安心。
    这头稳住了父母，理王这头却稳不住了。
    这些天来理王府拜会的人很多，一些乱七八糟的清客相公都来吹捧着，王府长史司添了很多官儿，新来的长史叫做潘梧宾，字凤臣，带头天天拍着理王爷马屁。一会儿论武，什么雄姿英发，似乎当年周公瑾；一会儿论文，什么笔力雄浑，王羲之有所不及。
    理王爷才练了几个月书法，虽然初具规模，架势是有了，但下笔功夫还不深，力道短少，气韵不足，比不上王羲之一根手指头。
    昨儿个临了一帖《兰亭序》，潘梧宾，这是远超唐宋名家的大作。琴袖拿来一看，字写得龙飞凤舞、杂乱无章，布局散漫，哪里有半点魏晋之风，她素习右军书，看了这帖，气得肝疼，一把扔到理王的脸上：“王爷就拿这种东西跟王羲之比吗？”
    以前，她每板着脸写得不好，理王爷都按照琴袖吩咐，每天继续苦练，可如今琴袖他写得不好，理王竟然一句话不，默然不应。
    显然是心里不痛快了。
    原来，他从来没享受过被人人前人后那么捧着的滋味，自个儿有些飘了。琴袖大哥萧缮去京营赴任，临走前还嘱咐他不要忘了习武。没想到萧缮人刚一走，没个两三天，竟然睡起懒觉了。
    不习武也罢了，李沛一早来叫他读书，他竟道：“你只是别驾，又不是教授。今后不必劳你教我了。”
    这话得李沛甚是寒心，只能跑去跟琴袖如此如此。琴袖听后，又气又叹：“他必要重重地摔在地上才能幡然醒悟了。”
    这日方用过早膳，琴袖已在房中习字了，她陆陆续续练了些字，没想到理王蹑手蹑脚进了门。一看他来了，琴袖背着他道：“我们书圣来了，妾身可不敢见。”
    理王不好意思地：“昨儿是我不好。”
    琴袖一听，心里舒坦了一些道：“王爷来妾身处做什么？”
    理王看了看琴袖脸色，原本冷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和的样子，就嘟嘟囔囔地问：“玉卿，孤能问个事儿么？”
    琴袖握着笔，笔尖似乎流水倾泻一般，在纸上淌过潇洒的字迹，她头也不抬回道：“王爷问吧。”
    理王舔了舔嘴巴，便问：“我知道你与皇后娘娘走得近，可否问问皇后身边的宫人，父皇都喜欢什么？六月十八便是父皇的生辰了。”
    “啪”，琴袖重重地把笔敲在笔山上，抬头抿嘴瞪了理王一眼：“你就这样赶着做皇上的好儿子？送礼就能博得圣心吗？”
    “孤就是想想……”
    “想想？”琴袖看着理王，心中无比痛惜，“我看你是被人捧着昏了头，连当初你母亲怎么死的都忘了。”
    “我没忘！”理王爷吼了一声，粗了脖子红着脸，这是他头一回对琴袖这样大呼叫，“你别总是拿母亲来压我，父皇已经让人把她迁出宫女的坟地，以才人的礼仪重新下葬了。”
    “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？”莹莹泪水已经在琴袖的眼眶里来回滚动，“所以娘十几年的痛就一笔勾销了？好，行啊，你就安心做你的理王爷，被人捧到天上去吧，哪天摔死了别来找我！”
    罢呜呜呃呃哭起来跑出了房门，理王却不追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叉着手生闷气。正当他怒火冲天的时候，一低头竟看见桌案上那一副琴袖的字。
    她也临了一张《兰亭序》，才写了一半。可那些字浩然一气，龙蛇走陆。惶疑之处，若惊瀑流下，滂沱喷薄。险绝之处，又如渴鹿奔泉，挥毫即就。风流之色，呈于纸上；洋洋之气，显于字间。跌扑纵跃，苍劲多姿，就算他习字才几个月，可也看出比自己写得好上百倍不止。
    理王的脸又一红，可这并非因怒有变，而是羞赧之色。
    他猛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确实被人吹捧得昏了头了，他把那张字拿走跟自己写得又一对，更觉得惭愧不已，深觉以潘梧宾为首的长史司属官实在害死自己了。
    可是，他神智开明之后，也稍稍要面子了。这样一会儿发怒，一会儿去跟琴袖拉下脸道歉，他还真有点做不出来。
    左右彳亍之下，只能先去跟李沛赔个不是。
    李沛昨日也被他得不尴不尬，今日早上也不敢叫他，所以在书房看书，听见什么人路过书房哭鼻子，才出去看，就见萧良媛抹着眼泪往花园那里跑。
    他也自跟去了，却不想跟追她的呈撞了个满怀。
    二人掸去身上的灰尘，都有些不好意思。呈道：“良媛受了委屈，快去看看她。”
    李沛忙道：“哎，哎。”
    二人又追上去，直追到花园，琴袖躲在一树稠李下一个劲儿地哭。稠李垂下一叙白花，淌到她鬟发之上，似乎在她的发间留下了一痕淡淡的雪意。
    呈一下呆了，直上去拍了拍琴袖的肩问道：“良媛，您怎么哭了？”
    琴袖摇了摇头不肯作答，李沛却拉了拉呈的袖子道：“让良媛在这里哭一会儿吧，恐怕受了王爷的气了。”
    呈眨着大眼睛问道：“王爷怎么了？王爷待我们良媛再好没有了。”
    李沛道：“王爷这几日很荒唐，恐怕伤了良媛的心了。”
    呈上去一把拉住琴袖的手道：“良媛既受了气，我们就回良媛娘家去，谁敢拦着我们不成。”
    李沛一吓，上去也拉住呈道：“使不得使不得，这传出去可不好听。”哪里想到呈硬是要甩开李沛的手，争抢之间，把那稠李垂下的白花也蹭了一地。
    呈叫道：“你懂什么，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儿。”
    李沛却一味温和地劝：“我的好姑娘，还是饶了良媛吧。”
    “不行，就是不行。”呈还是撅嘴不听，“在家哪能受这份儿气。”
    “噗嗤”一声，琴袖破涕为笑，忽然抚下呈头上那一片花瓣，摸了摸呈的头道：“你看看，你看看，还没出阁呢就这么厉害，今后谁敢娶你呢？”这话时，李沛忽然放下了抓着呈的手。
    呈也莞尔一笑：“我生一副龅牙，本来就没人娶，既没人要，就伺候良媛一辈子吧。”
    琴袖轻轻点了点呈的额头：“什么傻话，我哪里要你伺候一辈子，我可不想烦死，还是趁早甩了你这烫手山芋，丢给那个谁吧。”
    这话得李沛低下了头。
    呈余光之中看见李沛拘谨的样貌，也自低下了头。
    琴袖展颜露出一个极美的微笑，在这稠李花下，将两个人的手按到了一起：“我早看出来了，当初呈救过李先生的命，那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，你们若能成双成对，我也很高兴。”
    可是，呈却抽回了自己的手，脸上忽然淌下了几滴清泪：“奴婢……奴婢生得这样丑……怎么能嫁给李先生？”
    李沛却忽然夺过呈的手道：“谁嫌你丑？人生在世，若能得你这样的妻子，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    琴袖一拍手道：“好，既然你出这话了，我就把呈交给你了，我是你们的媒人，今日就在这稠李树下，你们共约婚姻，指天发誓。”
    李沛便拉过呈的手，二人对着那丛丛芳花，约定患难与共，永结姻缘。
    办成了这一桩大事，琴袖也很高兴。琴袖从李沛言行之中看出，他是一个可靠之人，而且绝非凡俗，日后前途恐怕不可预料。只是如今被人陷害，权栖人下而已。
    若是他待呈能一本初心，呈何愁日后会吃苦呢？
    如此一来，她也稍稍宽怀些，可是看李沛这样真诚，反倒更生理王的气了。后来几天，自己关在房里也不肯见他。
    没想到理王竟也没来致歉的意思，弄得琴袖更是生起气来，郁郁寡欢。其实理王站在她房门前多回了，只是当日没道歉，一日比一日羞于启齿，到最后竟话都不出了。
    琴袖也不知怎得，原是生气的，可过了几天她身上也懒懒的不太爱动了，白日里坐着还能打瞌睡。
    五月将至，外头春风偏柔，她坐在榻上看书，听得唧唧偶然两三声鸟啭，一股倦意涌上来便在榻上睡着了。呈进来换茶，看见她睡着了，轻轻给她盖了条毯子，默默在旁守着她。
    也不知怎得，花霰这时候来了，拉住呈道：“你知道么？皇上今儿赐了大宝贝啦。”
    呈摇摇头，用手指竖在唇前，悄声：“良媛还睡着，仔细吵醒了她。”
    花霰忙压低声音，在她耳边嘀咕：“今年东海捕到一条鲸鱼，献给了皇上，皇上今儿赏了王爷一块鲸鱼肉呢！”
    呈本来贫苦人家，自然听不懂，便问：“鲸鱼是个什么鱼？”
    花霰道：“那是海里鲲一样的鱼，比我们王府还大几寸哩。”
    呈眼睛快蹦出来了，吓道：“有这么大！”
    花霰道：“那肉绷绷硬，哪里像是鱼肉，倒像是老虎肉，厨房正做着，也不知做出来是个什么味儿。”
    呈笑道：“越发胡八道，你又没吃过老虎，哪里知道像老虎肉。”
    花霰道：“了你也不信，王爷吩咐厨房，做好了就给良媛这里端来，你快伺候伺候良媛起来吧。”
    呈应了就转身轻轻呼唤琴袖。琴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问道：“怎么了？我睡了几时了？”
    呈道：“良媛才睡下，今儿皇上赐了王爷一块鲸鱼肉，王爷一早给您送来。”
    琴袖冷言冷语：“王爷自个儿吃就是了，我这样的身份，哪里配吃这个？”
    呈道：“王爷一番心意，奴婢看了几日了，王爷都站在良媛门口想道歉，就是不好意思。”
    琴袖还想什么，可花霰已经喜滋滋开了门笑道：“萧良媛，好东西来了。”
    厨房的吴妈妈、李妈妈，端着一个青釉鹧鸪斑凤纹大碗，笑眯眯进了来道：“请良媛的安，王爷叫奴婢等给良媛先尝尝这鲸鱼肉的滋味。厨房也是头一次做这个，若是做的不好，良媛该骂的就骂，多少给咱们提个醒儿。我们这样没眼力界儿的没见过这样的东西，请良媛给我们道道，我们也好学习学习。”
    琴袖看她们端进来了，也不好拒绝，便冷冷地：“端上来吧。”
    吴妈妈恭恭敬敬端到桌上，李妈妈双手奉上一双金镶玉的筷子，琴袖看碗中一团黑黑的鱼肉，也不知她们用的什么酱，忽然肚子就有些难过。
    但毕竟众人都看着，她也只能忍着夹了一块，才吃了半口，忽然捂着嘴猛得呕吐起来，吓得在场众人连忙搬痰盂的搬痰盂、捶胸疏背的捶胸疏背。
    呈忙朝吴妈妈道：“你这肉怎么做的，良媛怎么吃坏了。”
    吴妈妈也是一万个委屈，就问：“事前我们也偷偷尝了几块，都觉得好吃的。怎么良媛……”
    呈拍着琴袖的背，琴袖还一个劲儿地吐，呈骂道：“还愣着做什么，快把良医叫来呀。”
    吴妈妈点头，赶紧去请良医去了。